油价门限什么意思_油价的上限和下限

十三

黄昏来时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,看天空为夕阳烘成的薄云。十四中

寨逢场,城中生意人过中寨收买山货的很多,过渡人也特别多,祖父在渡船上忙个

不息。天快夜了,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,只杜鹃叫个不息。石头泥土为白日晒

了一整天,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,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。空气中有泥土气味,

有草木气味,且有甲虫类气味。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,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

声音,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。

黄昏照样的温柔,美丽,平静。但一个人若体念到这个当前一切时,也就照样

的在这黄昏中会有点儿薄薄的凄凉。于是,这日子成为痛苦的东西了。翠翠觉得好

象缺少了什么。好象眼见到这个日子过去了,想在一件新的人事上攀住它,但不成。

好象生活太平凡了,忍受不住。

“我要坐船下桃源县过洞庭湖,让爷爷满城打锣去叫我,点了灯笼火把去找我。”

她便同祖父故意生气似的,很放肆的去想到这样一件事,她且想象她出走后,

祖父用各种方法寻觅全无结果,到后如何无可奈何躺在渡船上。

人家喊,“过渡,过渡,老伯伯,你怎么的,不管事!”“怎么的!翠翠走了,

下桃源县了!”“那你怎么办?”“怎么办吗?拿把刀,放在包袱里,搭下水船去

杀了她!”……

翠翠仿佛当真听着这种对话,吓怕起来了,一面锐声喊着她的祖父,一面从坎

上跑向溪边渡口去。见到了祖父正把船拉在溪中心,船上人喁喁说着话,小小心子

还依然跳跃不已。

“爷爷,爷爷,你把船拉回来呀!”

那老船夫不明白她的意思,还以为是翠翠要为他代劳了,就说:

“翠翠,等一等,我就回来!”

“你不拉回来了吗?”

“我就回来!”

翠翠坐在溪边,望着溪面为暮色所笼罩的一切,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过渡人,

其中有个吸旱烟的打着火镰吸烟,且把烟杆在船边剥剥的敲着烟灰,就忽然哭起来

了。

祖父把船拉回来时,见翠翠痴痴的坐在岸边,问她是什么事,翠翠不作声。祖

父要她去烧火煮饭,想了一会儿,觉得自己哭得可笑,一个人便回到屋中去,坐在

黑黝黝的灶边把火烧燃后,她又走到门外高崖上去,喊叫她的祖父,要他回家里来,

在职务上毫不儿戏的老船夫,因为明白过渡人皆是赶回城中吃晚饭的人,来一个就

渡一个,不便要人站在那岸边呆等,故不上岸来。只站在船头告翠翠,且让他做点

事,把人渡完事后,就回家里来吃饭。

翠翠第二次请求祖父,祖父不理会,她坐在悬崖上,很觉得悲伤。

天夜了,有一匹大萤火虫尾上闪着蓝光,很迅速的从翠翠身旁飞过去,翠翠想,

“看你飞得多远!”便把眼睛随着那萤火虫的明光追去。杜鹃又叫了。

“爷爷,为什么不上来?我要你!”

在船上的祖父听到这种带着娇有点儿埋怨的声音,一面粗声粗气的答道:“翠

翠,我就来,我就来!”一面心中却自言自语:“翠翠,爷爷不在了,你将怎么样?”

老船夫回到家中时,见家中还黑黝黝的,只灶间有火光,见翠翠坐在灶边矮条

凳上,用手蒙着眼睛。

走过去才晓得翠翠已哭了许久。祖父一个下半天来,皆弯着个腰在船上拉来拉

去,歇歇时手也酸了,腰也酸了,照规矩,一到家里就会嗅到锅中所焖瓜菜的味道,

且可见到翠翠安排晚饭在灯光下跑来跑去的影子。今天情形竟不同了一点。

祖父说:“翠翠,我来慢了,你就哭,这还成吗?我死了呢?”

翠翠不作声。

祖父又说:“不许哭,做一个大人,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许哭。要硬扎一点,结

实一点,才配活到这块土地上!”

翠翠把手从眼睛边移开,靠近了祖父身边去,“我不哭了。”

两人吃饭时,祖父为翠翠说到一些有趣味的故事。因此提到了死去了的翠翠的

母亲。两人在豆油灯下把饭吃过后,老船夫因为工作疲倦,喝了半碗白酒,因此饭

后兴致极好,又同翠翠到门外高崖上月光下去说故事。说了些那个可怜母亲的乖巧

处,同时且说到那可怜母亲性格强硬处,使翠翠听来神往倾心。

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,傍着祖父身边,问了许多关于那个可怜母亲的故事。间

或吁一口气,似乎心中压上了些分量沉重的东西,想挪移得远一点,才吁着这种气,

可是却无从把那东西挪开。

月光如银子,无处不可照及,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。身边草丛中虫声

繁密如落雨。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,忽然会有一只草莺“落落落落嘘!”啭着它

的喉咙,不久之间,这小鸟儿又好象明白这是半夜,不应当那么吵闹,便仍然闭着

那小小眼儿安睡了。

祖父夜来兴致很好,为翠翠把故事说下去,就提到了本城人二十年前唱歌的风

气,如何驰名于川黔边地。翠翠的父亲,便是唱歌的第一手,能用各种比喻解释爱

与憎的结子,这些事也说到了。翠翠母亲如何爱唱歌,且如何同父亲在未认识以前

在白日里对歌,一个在半山上竹篁里砍竹子,一个在溪面渡船上拉船,这些事也说

到了。

翠翠问:“后来怎么样?”

祖父说:“后来的事长得很,最重要的事情,就是这种歌唱出了你。”

作者: 西湖的水我的泪 2005-10-23 18:04 回复此发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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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3 回复 :边城 ——沈从文

十四

老船夫做事累了睡了,翠翠哭倦了也睡了。翠翠不能忘记祖父所说的事情,梦

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,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,上了白塔,下了菜园,到

了船上,又复飞窜过悬崖半腰——去作什么呢?摘虎耳草!白日里拉船时,她仰头

望着崖上那些肥大虎耳草已极熟习。崖壁三五丈高,平时攀折不到手,这时节却可

以选顶大的叶子作伞。

一切皆象是祖父说的故事,翠翠只迷迷胡胡的躺在粗麻布帐子里草荐上,以为

这梦做得顶美顶甜。祖父却在床上醒着,张起个耳朵听对溪高崖上的人唱了半夜的

歌。他知道那是谁唱的,他知道是河街上天保大老走马路的第一着,又忧愁又快乐

的听下去。翠翠因为日里哭倦了,睡得正好,他就不去惊动她。

第二天天一亮,翠翠就同祖父起身了,用溪水洗了脸,把早上说梦的忌讳去掉

了,翠翠赶忙同祖父去说昨晚上所梦的事情。

“爷爷,你说唱歌,我昨天就在梦里听到一种顶好听的歌声,又软又缠绵,我

象跟了这声音各处飞,飞到对溪悬崖半腰,摘了一大把虎耳草,得到了虎耳草,我

可不知道把这个东西交给谁去了。我睡得真好,梦的真有趣!”

祖父温和悲悯的笑着,并不告给翠翠昨晚上的事实。

祖父心里想:“做梦一辈子更好,还有人在梦里作宰相中状元咧。”

昨晚上唱歌的,老船夫还以为是天保大老,日来便要翠翠守船,借故到城里去]

送药,探听情况。在河街见到了大老,就一把拉住那小伙子,很快乐的说:

“大老,你这个人,又走车路又走马路,是怎样一个狡猾东西!”

但老船夫却作错了一件事情,把昨晚唱歌人“张冠李戴”了。这两弟兄昨晚上

同时到碧溪岨去,为了作哥哥的走车路占了先,无论如何也不肯先开腔唱歌,一定

得让那弟弟先唱。弟弟一开口,哥哥却因为明知不是敌手,更不能开口了。翠翠同

她祖父晚上听到的歌声,便全是那个傩送二老所唱的。大老伴弟弟回家时,就决定

了同茶峒地方离开,驾家中那只新油船下驶,好忘却了上面的一切。这时正想下河

去看新船装货。老船夫见他神情冷冷的,不明白他的意思,就用眉眼做了一个可笑

的记号,表示他明白大老的冷淡是装成的,表示他有消息可以奉告。

他拍了大老一下,轻轻的说:

“你唱得很好,别人在梦里听着你那个歌,为那个歌带得很远,走了不少的路!

你是第一号,是我们地方唱歌第一号。”

大老望着弄渡船的老船夫涎皮的老脸,轻轻的说:

“算了吧,你把宝贝女儿送给了会唱歌的竹雀吧。”

这句话使老船夫完全弄不明白它的意思。大老从一个吊脚楼甬道走下河去了,

老船夫也跟着下去。到了河边,见那只新船正在装货,许多油篓子搁到岸边。一个

水手正在用茅草扎成长束,备作船舷上挡浪用的茅把,还有人在河边用脂油擦桨板。

老船夫问那个坐在大太阳下扎茅把的水手,这船什么日子下行,谁押船。那水手把

手指着大老。老船夫搓着手说:

“大老,听我说句正经话,你那件事走车路,不对;走马路,你有分的!”

那大老把手指着窗口说:“伯伯,你看那边,你要竹雀做孙女婿,竹雀在那里

啊!”

老船夫抬头望到二老,正在窗口整理一个鱼网。

回碧溪岨到渡船上时,翠翠问:

“爷爷,你同谁吵了架,脸色那样难看!”

祖父莞尔而笑,他到城里的事情,不告给翠翠一个字。

作者: 西湖的水我的泪 2005-10-23 18:10 回复此发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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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4 回复 :边城 ——沈从文

十五

大老坐了那只新油船向下河走去了,留下傩送二老在家。老船夫方面还以为上

次歌声既归二老唱的,在此后几个日子里,自然还会听到那种歌声。一到了晚间就

故意从别样事情上,促翠翠注意夜晚的歌声。两人吃完饭坐在屋里,因屋前滨水,

长脚蚊子一到黄昏就嗡嗡的叫着,翠翠便把蒿艾束成的烟包点燃,向屋中角隅各处

晃着驱逐蚊子。晃了一阵,估计全屋子里已为蒿艾烟气熏透了,才搁到床前地上去,

再坐在小板凳上来听祖父说话。从一些故事上慢慢的谈到了唱歌,祖父话说得很妙。

祖父到后发问道:

“翠翠,梦里的歌可以使你爬上高崖去摘那虎耳草,若当真有谁来在对溪高崖

上为你唱歌,你怎么样?”祖父把话当笑话说着的。

翠翠便也当笑话答道:“有人唱歌我就听下去,他唱多久我也听多久!”

“唱三年六个月呢?”

“唱得好听,我听三年六个月。”

“这不公平吧。”

“怎么不公平?为我唱歌的人,不是极愿意我长远听他的歌吗?”

“照理说:炒菜要人吃,唱歌要人听。可是人家为你唱,是要你懂他歌里的意

思!”

“爷爷,懂歌里什么意思?”

“自然是他那颗想同你要好的真心!不懂那点心事,不是同听竹雀唱歌一样了

吗?”

“我懂了他的心又怎么样?”

祖父用拳头把自己腿重重的捶着,且笑着:“翠翠,你人乖,爷爷笨得很,话

也不说得温柔,莫生气。我信口开河,说个笑话给你听。你应当当笑话听。河街天

保大老走车路,请保山来提亲,我告给过你这件事了,你那神气不愿意,是不是?

可是,若那个人还有个兄弟,走马路,为你来唱歌,向你求婚,你将怎么说?”

翠翠吃了一惊,低下头去。因为她不明白这笑话有几分真,又不清楚这笑话是

谁诌的。

祖父说:“你告诉我,愿意哪一个?”

翠翠便微笑着轻轻的带点儿恳求的神气说:

“爷爷莫说这个笑话吧。”翠翠站起身了。

“我说的若是真话呢?”

“爷爷你真是个……”翠翠说着走出去了。

祖父说:“我说的是笑话,你生我的气吗?”

翠翠不敢生祖父的气,走近门限边时,就把话引到另外一件事情上去:“爷爷

看天上的月亮,那么大!”说着,出了屋外,便在那一派清光的露天中站定。站了

一忽儿,祖父也从屋中出到外边来了。翠翠于是坐到那白日里为强烈阳光晒热的岩

石上去,石头正散发日间所储的余热。祖父就说:“翠翠,莫坐热石头,免得生坐

板疮。”但自己用手摸摸后,自己便也坐到那岩石上了。

月光极其柔和,溪面浮着一层薄薄白雾,这时节对溪若有人唱歌,隔溪应和,

实在太美丽了。翠翠还记着先前祖父说的笑话。耳朵又不聋,祖父的话说得极分明,

一个兄弟走马路,唱歌来打发这样的晚上,算是怎么回事?她似乎为了等着这样的

歌声,沉默了许久。

她在月光下坐了一阵,心里却当真愿意听一个人来唱歌。久之,对溪除了一片

草虫的清音复奏以外别无所有。翠翠走回家里去,在房门边摸着了那个芦管,拿出

来在月光下自己吹着。觉吹得不好,又递给祖父要祖父吹。老船夫把那个芦管竖在

嘴边,吹了个长长的曲子,翠翠的心被吹柔软了。

翠翠依傍祖父坐着,问祖父:

“爷爷,谁是第一个做这个小管子的人?”

“一定是个最快乐的人,因为他分给人的也是许多快乐;可又象是个最不快乐

的人作的,因为他同时也可以引起人不快乐!”

“爷爷,你不快乐了吗?生我的气了吗?”

“我不生你的气。你在我身边,我很快乐。”

“我万一跑了呢?”

“你不会离开爷爷的。”

“万一有这种事,爷爷你怎么样?”

“万一有这种事,我就驾了这只渡船去找你。”

翠翠嗤的笑了。“凤滩、茨滩不为凶,下面还有绕鸡笼;绕鸡笼也容易下,青

浪滩浪如屋大。爷爷,你渡船也能下凤滩、茨滩、青浪滩吗?那些地方的水,你不

说过象疯子吗?”

祖父说:“翠翠,我到那时可真象疯子,还怕大水大浪?”

翠翠俨然极认真的想了一下,就说:“爷爷,我一定不走。可是,你会不会走?

你会不会被一个人抓到别处去?”

祖父不作声了,他想到被死亡抓走那一类事情。

老船夫打量着自己被死亡抓走以后的情形,痴痴的看望天南角上一颗星子,心

想:“七月八月天上方有流星,人也会在七月八月死去吧?”又想起白日在河街上

同大老谈话的经过,想其中寨人陪嫁的那座碾坊,想起二老,想起一大堆事情,心

中有点儿乱。

翠翠忽然说:“爷爷,你唱个歌给我听听,好不好?”

祖父唱了十个歌,翠翠傍在祖父身边,闭着眼睛听下去,等到祖父不作声时,

翠翠自言自语说:“我又摘了一把虎耳草了。”

祖父所唱的歌便是那晚上听来的歌。

作者: 西湖的水我的泪 2005-10-23 18:11 回复此发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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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5 回复 :边城 ——沈从文

十六

二老有机会唱歌却从此不再到碧溪岨唱歌。十五过去了,十六也过去了,到了

十七,老船夫忍不住了,进城往河街去找寻那个年青小伙子,到城门边正预备入河

街时,就遇着上次为大老作保山的杨马兵,正牵了一匹骡马预备出城,一见老船夫,

就拉住了他:

“伯伯,我正有事情告你,碰巧你就来城里!”

“什么事?”

“天保大老坐下水船到茨滩出了事,闪不知这个人掉到滩下漩水里就淹坏了。

早上顺顺家里得到这个信,听说二老一早就赶去了。”

这消息同有力巴掌一样重重的掴了他那么一下,他不相信这是当真的消息。他

故作从容的说:

“天保大老淹坏了吗?从不听说有水鸭子被水淹坏的!”

“可是那只水鸭子仍然有那么一次被淹坏了……我赞成你的卓见,不让那小子

走车路十分顺手。”

从马兵言语上,老船夫还十分怀疑这个新闻,但从马兵神气上注意,老船夫却

看清楚这是个真的消息了。他惨惨的说:

“我有什么卓见可言?这是天意!一切都有天意……”老船夫说时心中充满了

感情。

特为证明那马兵所说的话有多少可靠处,老船夫同马兵分手后,于是匆匆赶到

河街上去。到了顺顺家门前,正有人烧纸钱,许多人围在一处说话。走近去听听,

所说的便是杨马兵提到的那件事。但一到有人发现了身后的老船夫时,大家便把话

语转了方向,故意来谈下河油价涨落情形了。老船夫心中很不安,正想找一个比较

要好的水手谈谈。

一会船总顺顺从外面回来了,样子沉沉的,这豪爽正直的中年人,正似乎为不

幸打倒努力想挣扎爬起的神气,一见到老船夫就说:

“老伯伯,我们谈的那件事情吹了吧。天保大老已经坏了,你知道了吧?”

老船夫两只眼睛红红的,把手搓着,“怎么的,这是真事!是昨天,是前天?”

另一个象是赶路同来报信的,插嘴说道:“十六中上,船搁到石包子上,船头

进了水,大老想把篙撇着,人就弹到水中去了。”

老船夫说:“你眼见他下水吗?”

“我还与他同时下水!”

“他说什么?”

“什么都来不及说!这几天来他都不说话!”

老船夫把头摇摇,向顺顺那么怯怯的溜了一眼。船总顺顺象知道他心中不安处,

就说:“伯伯,一切是天,算了吧。

我这里有大兴场人送来的好烧酒,你拿一点去喝罢。”一个伙计用竹筒上了一

筒酒,用新桐木叶蒙着筒口,交给了老船夫。

老船夫把酒拿走,到了河街后,低头向河码头走去,到河边天保大前天上船处

去看看。杨马兵还在那里放马到沙地上打滚,自己坐在柳树荫下乘凉。老船夫就走

过去请马兵试试那大兴场的烧酒,两人喝了点酒后,兴致似乎皆好些了,老船夫就

告给杨马兵,十四夜里二老过碧溪岨唱歌那件事情。

那马兵听到后便说:

“伯伯,你是不是以为翠翠愿意二老应该派归二老……”

话没说完,傩送二老却从河街下来了。这年青人正象要远行的样子,一见了老

船夫就回头走去。杨马兵就喊他说:

“二老,二老,你来,有话同你说呀!”

二老站定了,很不高兴神气,问马兵“有什么话说”。马兵望望老船夫,就向

二老说:“你来,有话说!”

“什么话?”

“我听人说你已经走了——你过来我同你说,我不会吃掉你!”

那黑脸宽肩膊,样子虎虎有生气的傩送二老,勉强笑着,到了柳荫下时,老船

夫想把空气缓和下来,指着河上游远处那座新碾坊说:“二老,听人说那碾坊将来

是归你的!归了你,派我来守碾子,行不行?”

二老仿佛听不惯这个询问的用意,便不作声。杨马兵看风头有点儿僵,便说:

“二老,你怎么的,预备下去吗?”那年青人把头点点,不再说什么,就走开了。

老船夫讨了个没趣,很懊恼的赶回碧溪岨去,到了渡船上时,就装作把事情看

得极随便似的,告给翠翠。

“翠翠,今天城里出了件新鲜事情,天保大老驾油船下辰州,运气不好,掉到

茨滩淹坏了。”

翠翠因为听不懂,对于这个报告最先好象全不在意。祖父又说:

“翠翠,这是真事。上次来到这里做保山的杨马兵,还说我早不答应亲事,极

有见识!”

翠翠瞥了祖父一眼,见他眼睛红红的,知道他喝了酒,且有了点事情不高兴,

心中想:“谁撩你生气?”船到家边时,祖父不自然的笑着向家中走去。翠翠守船,

半天不闻祖父声息,赶回家去看看,见祖父正坐在门槛上编草鞋耳子。

翠翠见祖父神气极不对,就蹲到他身前去。

“爷爷,你怎么的?”

“天保当真死了!二老生了我们的气,以为他家中出这件事情,是我们分派的!”

有人在溪边大声喊渡船过渡,祖父匆匆出去了。翠翠坐在那屋角隅稻草上,心

中极乱,等等还不见祖父回来,就哭起来了。

作者: 西湖的水我的泪 2005-10-23 18:11 回复此发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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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6 回复 :边城 ——沈从文

十七

祖父似乎生谁的气,脸上笑容减少了,对于翠翠方面也不大注意了。翠翠象知

道祖父已不很疼她,但又象不明白它的原因。但这并不是很久的事,日子一过去,

也就好了。两人仍然划船过日子,一切依旧,惟对于生活,却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个

看不见的缺口,始终无法填补起来。祖父过河街去仍然可以得到船总顺顺的款待,

但很明显的事,那船总却并不忘掉死去者死亡的原因。二老出北河下辰州走了六百

里,沿河找寻那个可怜哥哥的尸骸,毫无结果,在各处税关上贴下招字,返回茶峒

来了。过不久,他又过川东去办货,过渡时见到老船夫。老船夫看看那小伙子,好

象已完全忘掉了从前的事情,就同他说话。

“二老,大六月日头毒人,你又上川东去,不怕辛苦?”

“要饭吃,头上是火也得上路!”

“要吃饭!二老家还少饭吃!”

“有饭吃,爹爹说年青人也不应该在家中白吃不作事!”

“你爹爹好吗?”

“吃得做得,有什么不好。”

“你哥哥坏了,我看你爹爹为这件事情也好象萎悴多了!”二老听到这句话,

不作声了,眼睛望着老船夫屋后那个白塔。他似乎想起了过去那个晚上那件旧事,

心中十分惆怅。老船夫怯怯的望了年青人一眼,一个微笑在脸上漾开。

“二老,我家翠翠说,五月里有天晚上,做了个梦……”说时他又望望二老,

见二老并不惊讶,也不厌烦,于是又接着说,“她梦得古怪,说在梦中被一个人的

歌声浮起来,上悬岩摘了一把虎耳草!”

二老把头偏过一旁去作了一个苦笑,心中想到“老头子倒会做作”。这点意思

在那个苦笑上,仿佛同样泄露出来,仍然被老船夫看到了,老船夫就说:“二老,

你不信吗?”

那年青人说:“我怎么不相信?因为我做傻子在那边岩上唱过一晚的歌!”

老船夫被一句料想不到的老实话窘住了,口中结结巴巴的说:“这是真的……

这是的……”

“怎么不是真的?天保大老的死,难道不是真的!”

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

老船夫的做作处,原意只是想把事情弄明白一点,但一起始自己叙述这段事情

时,方法上就有了错处,因此反被二老误会了。他这时正想把那夜的情形好好说出

来,船已到了岸边。二老一跃上了岸,就想走去。老船夫在船上显得更加忙乱的样

子说:

“二老,二老,你等等,我有话同你说,你先前不是说到那个——你做傻子的

事情吗?你并不傻,别人才当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!”

那年青人虽站定了,口中却轻轻的说:“得了够了,不要说了。”

老船夫说:“二老,我听人说你不要碾子要渡船,这是杨马兵说的,不是真的

吧?”

那年青人说:“要渡船又怎样?”

老船夫看看二老的神气,心中忽然高兴起来了,就情不自禁的高声叫着翠翠,

要她下溪边来。可是,不知翠翠是故意不从屋里出来,还是到别处去了,许久还不

见到翠翠的影子,也不闻这个女孩子的声音。二老等了一会,看看老船夫那副神气,

一句话不说,便微笑着,大踏步同一个挑担粉条白糖货物的脚夫走去了。

过了碧溪岨小山,两人应沿着一条曲曲折折的竹林走去,那个脚夫这时节开了

口:

“傩送二老,看那弄渡船的神气,很欢喜你!”

二老不作声,那人就又说道:

“二老,他问你要碾坊还是要渡船,你当真预备做他的孙女婿,接替他那只渡

船吗?”

二老笑了,那人又说:

“二老,若这件事派给我,我要那座碾坊。一座碾坊的出息,每天可收七升米,

三斗糠。”

二老说:“我回来时向我爹爹去说,为你向中寨人做媒,让你得到那座碾坊吧。

至于我呢,我想弄渡船是很好的。只是老家伙为人弯弯曲曲,不利索,大老是他弄

死的。”

老船夫见二老那么走去了,翠翠还不出来,心中很不快乐。走回家去看看,原

来翠翠并不在家。过一会,翠翠提了个篮子从小山后回来了,方知道大清早翠翠已

出门掘竹鞭笋去了。

“翠翠,我喊了你好久,你不听到!”

“喊我做什么?”

“一个过渡……一个熟人,我们谈起你……我喊你你可不答应!”

“是谁?”

“你猜,翠翠。不是陌生人……你认识他!”

翠翠想起适间从竹林里无意中听来的话,脸红了,半天不说话。

老船夫问:“翠翠,你得了多少鞭笋?”

翠翠把竹篮向地下一倒,除了十来根小小鞭笋外,只是一大把虎耳草。

老船夫望了翠翠一眼,翠翠两颊绯红跑了。

作者: 西湖的水我的泪 2005-10-23 18:11 回复此发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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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7 回复 :边城 ——沈从文

十八

日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,一切人心上的病痛,似乎皆在那份长长的白日下医治

好了。天气特别热,各人只忙着流汗,用凉水淘江米酒吃,不用什么心事,心事在

人生活中,也就留不住了。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去午睡,高处既极凉

快,两山竹篁里叫得使人发松的竹雀和其它鸟类又如此之多,致使她在睡梦里尽为

山鸟歌声所浮着,做的梦也便常是顶荒唐的梦。

这并不是人的罪过。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整本整部的诗,雕刻家在一块

石头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,画家一撇儿绿,一撇儿红,一撇儿灰,画得出一幅

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,谁不是为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,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,方

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绩?翠翠不能用文字,不能用石头,不能用颜色把那点心头上的

爱憎移到别一件东西上去,却只让她的心,在一切顶荒唐事情上驰骋。她从这分稳

秘里,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兴奋。一点儿不可知的未来,摇撼她的情感极厉害,她

无从完全把那种痴处不让祖父知道。

祖父呢,可以说一切都知道了的。但事实上他又却是个一无所知的人。他明白

翠翠不讨厌那个二老,却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怎么样。他从船总处与二老处,皆碰

过了钉子,但他并不灰心。

“要安排得对一点,方合道理,一切有个命!”他那么想着,就更显得好事多

磨起来了。睁着眼睛时,他做的梦比那个外孙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阔。他向各个过

渡本地人打听二老父子的生活,关切他们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样。但也古怪,因此他

却怕见到那个船总同二老了。一见他们他就不知说些什么,只是老脾气把两只手搓

来搓去,从容处完全失去了。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,但那个死去的人,却

用一个凄凉的印象,镶嵌到父子心中,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,俨然全不明白似

的,一同把日子打发下去。

明明白白夜来并不作梦,